父亲被二哥派来的救护车接走，住进了市医院最好的病房内。

　　 还好，父亲的病并不严重，大夫做了各种检查告诉二哥，父亲并没有生命危险，只是受了点刺激，血压有点高，静养几天就好了。我和二哥才放下心来。尽管如此，在北京的大哥听到消息，还是赶了过来。他的样子更像父亲，高大，魁伟，同二哥一样穿着西装。他进了病房，见父亲还在昏睡中输液，问二哥道，老二，怎么回事？昨晚我还给老爷子通电话来着，怎么病成了这样？二哥指了指我说，你问老三吧。我敢断定，一定是老三气着老爷子了！大哥把目光望向我，我低下了头，马上又抬了起来。我知道此时此刻，不能不把那个秘密说出来了。我看看昏睡的父亲，将两人喊到走廊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，郑重地对两位兄长说了此次的美国行，说了我所见到和知道的一切。

　　 两个哥哥呆若木鸡，站在那里久久地不动。二哥的眉头皱成个大疙瘩，拼命地吸起烟；大哥的脸上冷峻得怕人，急急地在那里乱走。两个哥哥在沉默了许久后，突然把目光盯向我，命令性质地开腔道，老三，记住，这事就到这里了，今后再也不能提了！

　　 我叫道，为什么啊？

　　 两个哥哥说，你别管为什么！你必须听我们的！

　　 我说，可是，舅舅和妗子都是我们的亲人啊？

　　 两个哥哥说，老三，你不懂政治！告诉你吧，政治是不能顾什么亲情的！

　　 我说，可是，现在都什么年代了？历史早已过去几十年了，为什么舅舅就不能回来与亲人团聚呢？

　　 我的态度显然令两个兄长很生气，他们说，老三，你怎么这么无知？你知道舅舅回来意味着什么？不但老爷子无法向组织交代，就连我们都会受到影响！

　　 他们说得太直白了，我听明白了。我冷笑了起来道，原来你们只想着自己的前途和晋升啊？可是，你们想过舅舅和妗子吗？他们骨肉分离六十多年了，你能忍看他们永远分离下去吗？

　　 两个兄长愤怒了，气得浑身发抖，他们跳将起来正要发作，就在这个时候，突然玲子跑来对我说，三叔，三爷爷醒过来了，他叫你过去。

　　 我丢下两位兄长，扭头就向病房走。进门一看，父亲果然醒了过来，正靠着枕头坐在那里。不过，看上去他很虚弱，稀拉拉的胡茬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生了出来，人明显苍老了许多。我心里忽然重重地疼了一下，我知道，这个从天而降的突发事件，对于他来说是无情而又残酷的。父亲是个战斗英雄，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，他退下来之后又回归田园造福桑梓，受到乡亲们的尊敬和拥戴。如果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，如果舅舅从海外归来，那么，他当年欺骗组织的事情就会大白于天下，不但无法向组织交代，在人们心中的高大形象就会轰然倒塌。他对国家和人民的贡献，对党组织的忠诚就会受到质疑，视名声比生命还重要的父亲，怎么能承受得了呢？有那么一瞬间，我犹豫了、矛盾了，甚至想按两个兄长的意思就此罢手。然而，想到妗子在秋风中颤动的白发，想到舅舅纵横满面的老泪，想起两人半个多世纪的生死别离，我的良心又感到了强烈的不安。

　　 我的心乱了，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
　　 父亲看见我进来，把目光望向我。我发现，他的目光竟然变得从来没有过的柔和与慈祥。他在我脸上和身上望了半天，拿下巴示意我坐下，用缓缓的、亲切的语气说，金刚，告诉我，你真的见到舅舅了？

　　 我冲着父亲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
　　 父亲说，他还好吧？身子骨还行？

　　 我说，他还好，只是八十多岁的人了，身体不如您结实。

　　 父亲的眼睛忽然湿润，眼角爬出几颗泪珠。我望着，相当惊讶，在我的记忆里，父亲是铁一样的硬汉，从来没有流过泪。可是现在，他流泪了！父亲似乎感觉到脸上有泪在爬动，忙用手背擦了擦，不再说话，把目光收回去，扭头望向窗外。窗外是棵法桐树，树上的叶子差不多已经落光，有对麻雀落在秃秃的枝头，正在相互梳理着对方的羽毛。父亲的目光就落在那对麻雀上。望着那对麻雀，父亲似乎陷入了对于久远往事的回忆中。半天之后，忽然嘴里喃喃地说，哦，时间过得真快，都六十多年了！他还活着，还活着啊……喃喃地说着，父亲突然转过脸，对我说，金刚，你快想办法告诉他，让他快点回来吧！

　　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，嘴里说，让谁回来啊？

　　 父亲说，你舅舅啊！我们都六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啊！

　　 我目瞪口呆，没想到父亲会做出如此的决定！我久久地望着父亲，仿佛不认识父亲了。不过，一会儿，我就明白了过来，父亲在坚硬的外表下，其实藏着一颗无比柔软的心。我的眼睛湿润了，泪水不知不觉哗哗地流了出来。我哽咽着叫道，爸爸，您、您真的同意舅舅回来？

　　 父亲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
　　 我冲动地上前，握住了父亲的手，叫道，爸爸，您太了不起了！

　　 父亲苦笑笑，摇了摇头，缓缓地说道，我什么也不是，就是个庄户老头子。金刚，你快通知你舅舅，让他快点回来吧。回来晚了，怕是见不到你妗子了！

　　 我冲着父亲点点头，再点点头，站起来转身就走。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两个哥哥却拦住我，对着父亲大叫了起来，爸爸，不！你不能让他回来啊！

　　 父亲抬起眼，看到了大哥和二哥。不过，他望着自己一向欣赏与得意的长子和次子，目光却有些冰冷。他沉默了一会儿说，老大，老二，怎么，怕老子给你们丢人了？

　　 两个兄长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。

　　 父亲瞥两个儿子一眼，突然有力地一挥手，大声说道，告诉你们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！我做的事，我自己来承担！我会向组织说清楚的！

　　 父亲说着要下床。

　　 我忙上前扶住父亲说，爸爸，您要干什么？

　　 父亲将我推开，脸上现出决绝的神情，像过去那样大着嗓门对玲子说，走！回咱们的牛蹄窝去！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，父亲已经迈出病房，沿着医院的走廊大步而去。我急忙追出来，父亲已经走远。望着他的背影，我发现父亲竟然如同从前，还是那么硬朗、魁梧，还是那么脚步矫健、胸脯挺拔。我站在那里，眼里不由爬出一股热热的东西。